姆明(moomin,也譯作姆咪)是芬蘭作家托芙·揚松(Tove Marika Jansson,也有其他中文譯名,如「圖葦·楊松」「朵貝·楊笙」等)創作的一系列童話故事的主角。姆明一族身形圓潤,有著大大的鼻子,住在芬蘭森林的姆明谷里。這是托芙·揚松創造的烏托邦,依據芬蘭的風光而建。這個小世界既安全又危險,即使總有不可捉摸的威脅和災難,但是在姆明家族勇敢地經歷冒險後,依舊有寧靜的家園等著他們歸來。
英國BBC公司於2012年拍攝的紀錄片Moominland Tales: The Life of Tove Jansson畫面。
托芙·揚松堅信,在給孩子的故事中,可以有恐懼、災難、驚險,只要確保在最終給孩子一個完滿的結局,這些痛苦的東西就無法真的傷害到他們,反而變成了一種樂趣。黃曉丹在說起自己童年讀過的書時,重點提到了姆明谷的故事,認為它們「帶有人間少有的溫柔和溫暖」。
1945年托芙·揚松的《姆明谷和大洪水》出版,此後她成為一名專業的兒童文學作家,到1993年,她創作了多部姆明系列的童話故事、繪本及連環畫,並獲得多個獎項,姆明的故事也被認為代表著芬蘭精神。
動畫片《姆明山谷》(2019)劇照。
1993年以姆明為主題的公園「姆明世界」在芬蘭的楠塔利開園。2019年日本的姆明主題公園Moomin Valley Park正式開幕。姆明也被改編成大受歡迎的動畫片,其形象被制成眾多大眾產品,包括文具、玩具及飾物等。因其取得的文化成就,托芙·揚松的頭像曾兩次出現在芬蘭紀念幣上,2014年還出現在普遍流通的2歐元紀念幣及芬蘭郵票套裝上。
托芙·揚松(1914年8月-2001年6月)。
撰文 | Ricky
創作的信念與女性的自我意識
托芙·揚松是姆明的創作者,她憑借姆明的小說獲得1966年的國際安徒生獎。除了童書作家,她還是油畫藝術家、戲劇創作者、漫畫家和短篇小說家。
從14歲起,托芙創作了近70年,她在不同的領域間輕盈跳躍,旺盛的創作力貫穿一生。「工作與愛」是揚松人生的座右銘。需要說明的是,「工作」對於從小有堅定藝術信念的揚松來說,等同於「創作」。在托芙的藏書票上,「工作與愛」同姆明一樣顯眼,而企鵝出版社出版的揚松傳記,正是以「工作與愛」命名。
一位把「創作」放在第一位,「愛」放在第二位的女性藝術家,是如何在近90年的一生中保持源源不斷的創作生命力,並有選擇地構建自己的生活?這要從托芙的童年說起。
幼時的托芙和媽媽。(圖源:托芙·揚松官網)
1914年,托芙·揚松出生於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一個藝術家家庭,父親是雕刻家,母親是畫家,托芙是長女,有兩個她疼愛的弟弟。揚松家共享藝術即是工作的價值觀念,並以這樣的態度生活和保持熱情。托芙和兩個弟弟帶著強烈的要成為藝術家的信念長大,並坦然地認為這是度過每一天和自己存在的理由。
作為藝術家家庭,揚松家的生活是拮據的,但在金錢和物質方面,他們秉持著藝術家的修養——托芙·揚松終生友人維維卡曾說:「托芙是個有素養的人,因為她對不是藝術家的人都採取憐憫的態度。」這種對待貧窮和藝術的態度緩解了金錢帶來的困境。
托芙·揚松是看著母親漢姆的創作長大的,關於兒時她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她的傳記《童話人生》中是這樣描述的:
「母親工作勤奮,小姑娘看到母親在家里一個小時連著一個小時地畫畫,這讓她形成了一個信念,似乎墨水、畫筆、畫紙與女人的生活是密切地、自然地連在一起的。」
在揚松家,從沒停止過創作的母親漢姆是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從事藝術性雕刻的父親無法保證穩定收入,同為藝術家的漢姆放棄了繪畫的純藝術道路,創作更容易賺錢的郵票、插畫等「工藝品」支撐家庭。在當時的芬蘭,女性成為家庭的經濟支柱是非常罕見的,因此,漢姆還曾作為封面人物,懷抱托芙一起登上女性雜誌的封面。但同時,漢姆為家庭做出的妥協也讓托芙從小就意識到,女性藝術家在家庭中做出的犧牲是沉重的。或許這也是她終生將「創作」優先於「愛」的理由之一。
1922年托芙·揚松與媽媽漢姆一起登上女性雜誌Astra封面。
戰爭帶來的匱乏感
與繪畫創作的瓶頸
對托芙·揚松來說,愛是赤裸坦白的感受和情感,是與自我緊密相連的創作動力。她曾說:「我相信,畫布、靜物畫、風景,不管是什麼,最深之處都是自畫像!」
在1939年冬季的戰爭來臨之前,這位年輕的藝術畫家用從母親那里習得的勤奮不斷地創作,並在芬蘭嶄露頭角。她畫靜物、自畫像,也畫心愛的情人——強烈的愛占據著她年輕的身體。在一封給朋友的信中,她提出了一連串問題:
「會不會有一天我能愛?
我會不會全身心地愛?
我是不是有能力依靠我的藝術給人們以某種東西?
我是不是有一天能使我自己幸福?
在生活和藝術中什麼是最重要的?」
1939年11月30日,蘇聯對芬蘭發起進攻,冬季戰爭開始,1941年6月25日,繼續戰爭接著摧毀和平的生活,直到1944年9月19日,芬蘭才在廢墟中迎來和平。
托芙·揚松在1942年的自畫像。
戰爭帶來了強烈的不安、離別、饑餓和無法緩解的創傷,托芙的猶太密友、攝影師愛娃離開芬蘭逃亡美國,而托芙心愛的弟弟上了戰場。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托芙寫道:
「曾經最重要的一切都變成了多餘之物。他們將世界鑄就成另外一個樣兒。不是的,是我們把世界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兒,那兒再也找不到我的位子了。作畫總是辛苦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我沒有心思,因為戰爭……到處都在打仗,整個世界處在戰爭之中……有時候我覺得,困擾著國家的壓抑氣氛壓迫著我、威脅著我,把我炸得四分五裂。
從來沒有這樣,同情與苦惱交混在一起,愛與恨交織在一起,生的希望——就是說,盡管發生了一切,也要過真正的、有尊嚴的生活——與爬著逃出去擺脫困境的願望交會在一起。」
托芙躲在她的工作室里,努力維持她的生活。她畫一些色彩明亮的鮮花、畫一些自畫像,還畫一些反戰反法西斯的插畫。但這些都不足以帶給她一直追索的輝煌與希望。很久以後,她曾借姆明的口吻說:「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種點土豆,做幾個美夢。」
托芙·揚松的油畫作品《家庭》。
1942年,托芙創作了名為《家庭》的油畫,畫面上描述了從戰場短暫歸來的弟弟和家庭中籠罩著的痛苦氛圍。壓抑充斥著這個藝術家家庭——「家成了一口無聲的井,人人都把自己的思想禁錮起來了。」
托芙對這幅油畫寄予了很高的期待,但得到的反響卻令她失望。畫面中存在的敘事性某種程度上彰顯了講故事對她的深深吸引力,但這種敘事性在純藝術繪畫的領域並沒有受到認可。
除了油畫創作,在戰爭期間,托芙還有另外一重身份:她是《卡姆報》供稿最多的插畫創作者。在當時芬蘭全國親德的大趨勢下,托芙以本名在報紙上發表反戰、反法西斯的諷刺畫。其中需要的勇氣無法估量。《卡姆報》甚至收到法院的傳票,接受的指控是其對希特勒的諷刺「傷害了一個友好鄰國的首領」。
托芙曾在採訪中說:「從根本上講,我是藝術畫家,但在20世紀40年代初,在戰爭期間,我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希望,於是開始寫作童話。」
童話一定得繼續:
戰爭期間開始的姆明創作
現實生活被戰爭擊碎,繪畫提供的安慰已不足夠,托芙轉向童話故事,尋求姆明家庭的庇護。
「童話一定得繼續,不能什麼都沒有。我要保護自己,但不拿王子和公主說事,也不靠小孩子,而是從我的諷刺畫中挑選一個憤怒的標誌性形象,我把他叫作姆明小精靈。我的半完工的故事到了1945年就被遺忘了,當時我的一個朋友說,應該把它寫成一本童書……」
1942年左右,在作為報紙總編輯的男友阿托斯·維爾達寧的激勵下,28歲的托芙拿起筆,開始創作姆明的第一本小說《姆明和大洪水》。這個故事顯然是對殘酷戰爭的回應。一場大洪水將姆明一家分離,姆明媽媽懷著家人終將團聚的信念,帶著姆明和其他小動物踏上旅途,去尋找姆明爸爸。
在個體無法抵禦的大災難中,愛的力量被揚松突顯出來。哪怕家庭被災難擊碎,人們也能克服重重困難,靠自身人性的力量重新團聚。
《姆明和大洪水》中的姆明和姆明媽媽。
在這本書的插畫中,姆明的形象也與人們印象中圓滾滾的可愛角色大相徑庭,甚至帶著些許恐怖的氛圍。這一方面與災難的主題有關,另一方面,姆明從最初被創作出來就是托芙的夢魘。
早在托芙14歲的時候,她就在度假的海島小屋的牆壁上畫了一個長得像哲學家康德一樣的鬼怪——姆明。在當時的托芙眼中,姆明是怪異的像鬼一樣嚇人的家夥。是漆黑的夜將他們從潛意識的陰暗勢力中釋放出來,他們是人類的某種守護神。直到20世紀30年代,姆明形象都是駭人的,像是醉鬼在夜路上見到的鬼怪,出現在揚松的插畫中。
托芙的第二本姆明故事《姆明谷的彗星》同樣是對戰爭災難的回應。姆明和小吸吸去森林里探險開拓未知的小路,並漸漸發現彗星即將撞擊地球的各種預兆,於是他們一起踏上去天文台的路,想弄明白到底會發生什麼。在路上,他們結識了瀟灑的遊蕩者小嗅嗅,姆明的馬子斯諾克小妞……這些重要的角色在之後的故事中一再出現。
《姆明谷的彗星》插圖。
和第一本姆明故事一樣,災難仍然是主題,彗星果然在飛速撞向地球。姆明和夥伴們在彗星抵達前趕回家,一家人和朋友們躲進山洞,把塗了神奇防火油的毯子掛在洞口,希望能將災難阻擋在外。這樣的情節極其直白地展現了戰爭中人們面對空襲時躲在防空洞的體驗。
他們全都撲倒在地,擠成一了一堆。燈熄滅了,他們處在一片漆黑之中。那彗星正在一頭撞向地球。時間正好是八點四十二分零四秒。一股氣流就像是一百萬顆火箭同時燃放,震得地動山搖。(《姆明谷的彗星》)
在最緊張的一刻,彗星與地球擦肩而過,災難繞了個彎,離開了姆明谷。
「媽媽,」姆明特羅爾說,「是不是全都過去啦?」「是的,過去啦,我的姆明特羅爾,」他媽媽說,「現在一切都好了,你們也該睡覺啦。」
托芙堅信,在給孩子的故事中,可以有恐懼、災難、驚險,只要確保在最終給孩子一個完滿的結局,這些痛苦的東西就無法真的傷害到他們,反而變成了一種樂趣。她在國際安徒生獎獲獎感言中提及了孩子會把災難當成冒險的智慧——
「我想,只有孩子,才能將日常事物激起的興奮和面對怪異不慌不忙的安全感完美地平衡起來。這是一種平凡的自我安慰的方法,把威脅和煩瑣都不當一回事。」
托芙不僅通過創作童話來疏解自己的恐懼,她還重獲孩子的視角,擁有孩子玩味有餘的態度,讓自己在絕望的人道主義災難中不至於被徹底擊垮——一切災難都只是場冒險,美好的結局就在眼前。
除了講述了災難故事與美好的結局,托芙也描述了姆明一家標誌性的幸福生活——他們住在藍色的像尖塔一樣的房子里,隨時準備好開門迎接朋友,姆明爸爸忙著寫作,姆明媽媽溫和地照顧一切。
家庭,是托芙安全感的核心來源。她在國際安徒生獎獲獎感言中如此講述她心中的安全:
安全存在於某種熟知的、重復的,如走廊上的晚茶和給鐘表上發條的父親,總是這樣的。父親可以不斷地給鐘表上發條,永遠永遠地上發條,因此這世界就不會被毀滅,無論怎樣可怕的詛咒也毀滅不了它。
當得知彗星將在姆明谷與地球相撞後,姆明爸爸媽媽依舊選擇留在家里正常生活,等待姆明回來,他們也相信姆明會回來。在災難面前,愛尤其是重要的——握住所愛之人的手,能放大共有的勇氣。
1944年,在托芙·揚松30歲的時候,和平終於降臨。同故事里的姆明一家一樣,揚松迎來了美滿的結局——災難沒有將所愛之人奪走,她的弟弟與戀人都從戰場平安歸來。這位年輕的藝術家不知道,她已開啟了人生中最成功的事業。
姆明繪本《危險之旅》插圖。
姆明商業上的成功
與托芙·揚松的抉擇
托芙為自己寫作,她也同孩子們一樣需要冒險、玩耍、發脾氣、被安慰,還有愛。她在1948年寫道:「應該是這樣的,我是一個一生都很不合群並且非政治的畫家,是一共只畫檸檬、寫童話、收集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和各種有趣事、貶低群眾集會和社團的個人主義者。看起來十分可笑,然而我就要這樣的生活。」
《魔法師的帽子》原版封面。
1948年,她的第三本姆明故事《魔法師的帽子》出版,這本書的成功為揚松的姆明吸引了各方的目光。與前兩本戰爭中創作的故事相比,《魔法師的帽子》一掃災難帶來的壓迫感。那是因為在戰後重建的生活中,揚松的心也在不斷地恢復活力,她享受著和平,並有了新的、秘密的愛情。
姆明和夥伴們在玩耍的時候,發現了一個神奇的帽子,他們把帽子帶回家,卻發現這是一頂魔法帽子——倒進去水,流出來木莓汁,丟進去雞蛋殼,飄出來柔軟的雲。而有兩個小小的、說著只有他們自己聽得懂的語言的小動物提著一個神秘的手提箱,來到了姆明谷……
對於姆明故事來說,擁有友誼的「家庭」是從始至終的主題。姆明家庭由這些人物組成——喜歡航海和寫回憶錄的姆明爸爸,能把一切麻煩都解決掉且喜歡吹口哨的姆明媽媽,有時勇敢有時敏感的姆明,吹著口琴喜歡獨自旅行的小嗅嗅,隨時會咬人一口且有很多點子的小咪咪,膽小又喜歡收藏各種值錢玩意的小吸吸,還有姆明的馬子、喜歡珍珠和貝殼的斯諾爾克小妞。
早期姆明谷中的人物草圖。
這一家子很好客,姆明爸爸和媽媽在姆明之外,還給許多小動物鋪上了軟軟的床鋪,把他們變成了家庭的一員。
姆明一家有一個更了不起的特點,他們有無限的玩樂精神。在《魔法師的帽子》中,姆明媽媽不小心把收拾出來的一團有毒粉紅色植物丟進帽子,一座森林從帽子里長出來,籠罩在姆明房子上!當大家都發現這一失誤造成的魔法後,他們是這樣做的:
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下午。他們玩起了森林遊戲。姆明特羅爾扮演人猿泰山,斯諾爾克小妞扮泰山的愛人珍妮,小吸吸扮泰山的兒子,小嗅嗅扮猩猩契塔……姆明媽媽十分鎮定。「很好!很好!」她說,「我覺得咱們的客人們玩得很快活。」「但願如此。」姆明爸爸回答說,「請給我只香蕉,親愛的。」就這樣,他們一直玩到傍晚。沒有人在乎地下室的門是不是給植物封住了……
姆明一家這種面對失序具有玩味精神的態度也是托芙提筆創作兒童文學的原因之一:
快樂並非是寫童話的動力。或許人們是在試圖擺脫不必要的沉穩的時候才寫童話的,因為在成年人的社會中頑童氣根本無法存在,或許人們在描述一種正在消失的東西。你盡可以靠寫作來拯救自己,借此重返那個沒有責任沒有管制的想當然的世界。
「愛」同樣是貫穿這個故事的主題。姆明在捉迷藏的時候鑽進了魔法師的帽子,變成了奇怪的小妖怪而不自知,面對夥伴們的陌生,他以為在玩角色扮演遊戲,說自己是加利福尼亞的國王,並說姆明(也就是他自己)的壞話,夥伴們捍衛姆明道:「這個醜國王詆毀我們的姆明,趕走他!」他們一起向可憐的姆明特羅爾撲過去。
這並不是一個考驗,姆明不知道自己變了模樣,但從讀者的角度來說,姆明的夥伴們對姆明的捍衛實在動人——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應該捍衛自己的夥伴並採取行動,不是嗎?
而故事並沒有在這里結束。
姆明媽媽來了,姆明發現了自己被魔法帽子變了個樣:「難道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嗎?」姆明哀求說,「你仔細地看看我吧,媽媽!你一定能認出你的親生兒子小姆明的!」姆明媽媽仔細地看。她盯著他那雙驚恐地眼睛看了半天,然後安詳地說:「對,你就是我的姆明特羅爾。」
就在這時候,他開始變樣了。他的耳朵、眼睛和尾巴開始縮小,他的鼻子和肚子開始長大,一直到最後,他又恢復成老樣子。
「現在好了,我的小寶貝,」姆明媽媽說,「瞧,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能把你認出來。」
讀到這里,會讓人感覺到從頭到腳的安全和舒緩。
這一本姆明故事為揚松打開了新的局面,《魔法師的帽子》遠超出版商的預期,暢銷起來,並賣出了其他語種的版權。它還被搬上舞台,作為話劇上演。托芙改編劇本、設計舞台裝置,快樂地參與到新形式的創作中。對於這時的托芙來說,創作姆明故事是對自己生活的回應——她完全帶著玩樂的心情把生活里發生的大小事情融入姆明谷。童書的創作並沒有繪畫藝術那麼重要。
《姆明爸爸的回憶錄》原版封面。
1950年,《姆明爸爸的回憶錄》出版。這本書可以看作是姆明和他夥伴小嗅嗅、小吸吸的家譜,姆明爸爸回憶起和老朋友們一起海上冒險的經歷,故事帶著回憶淡淡的傷感,還有重新想起令人快樂的輝煌時刻的激動。
四年後,和話劇舞台有關的《姆明谷的夏天》在出版。其靈感顯然來自托芙積極參與的姆明舞台劇經歷。
《姆明谷的夏天》原版封面。
姆明的故事在芬蘭給托芙帶來一定聲譽,但影響力還是有限。不過,姆明的故事給了揚松的男友、報紙《新時代》主編阿托斯靈感,他讓托芙開始創作連環畫,發表於報紙的兒童版,並認為托芙的連環畫應該拿到國際上發表。
阿托斯的直覺是對的。1952年,英國報業壟斷集團聯合報業公司向托芙訂購合約為7年的姆明漫畫。揚松得到的開價很高,一直為錢煩惱的她很開心:「每周只要畫六幅連環畫,就不再需要做白癡般的小畫,與麻煩的同事爭吵,畫母親節賀卡……」
貧窮的藝術家終於過上了金錢上有餘裕的生活,她裝點自己的工作室,經常離開芬蘭去歐洲各國,配合報業公司參加大型的宣傳活動。1954年,當時世界上發行量最大的報紙《晚間新聞》正式刊出姆明連環畫,又將版權賣出,姆明連環畫在四十個國家的報紙上連載。托芙的漫畫是傑出的,同其他創作一樣,她將生活中的思考融入其中。托芙憑借強大的報紙媒介和自己的才華,通過漫畫贏得了國際聲譽。
不過,漫畫的創作並不像為自己寫作姆明故事那樣隨心所欲。報業提出許多需求:在連環畫的三四格中必需快速發生很多事情,情節要錯綜複雜,但難題會在次日解決。故事總得幸福美滿地結束,即便境遇艱難,也要將它解決,人人都要健康地活著……
《姆明谷的夏天》插圖。
成功與金錢帶來的喜悅很快變成了壓力。托芙一刻不停地批量生產新故事,要達到報業的要求,需要耗費大量腦筋。而報紙嚴格、密集的創作周期壓榨著她,她背負著要不斷巨大且毫無盡頭的壓力。
更糟糕的是,她不僅沒有時間創作油畫、壁畫、寫姆明小說,甚至連個人生活都被緊張的工作節奏打亂,「我一幅畫都不畫,不寫書,不與朋友見面,或者甚至就只自己一人靜坐」。就連姆明谷也不再是揚松的安全山洞,托芙的自我縮在姆明這一全世界知名的可愛形象後面,漸漸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托芙想要重獲自己作為藝術家,自由發聲的權利。1959年,她向英國聯合報業集團提出解約,信中她這樣解釋創作漫畫對她精力的消耗:
在這段時間里,我同姆明小精靈的生活猶如老舊的婚姻那樣維系著。很久以來,肯定你已明白,我想與他分離……很久以前,我同作曲家迪安·狄克遜交談過,他說:托芙,你得小心,人們很快又會把你看作一個想當藝術家的連環畫制圖員了。當時我是藝術家,同姆明只是玩一玩,每星期天我總是要畫靜物的。現在,我是帶著有點像是仇恨的情感畫姆明的……我再也不想畫連環畫了。
托芙果決地結束了令她獲得名聲大噪的漫畫創作,開始重新享受自由創作的生活。一位藝術家的創作生命力並不會被徹底磨損,只要她能勇敢地做出取舍。更何況,多年的漫畫創作為她解決了經濟上的窘迫,她徹底翻新了工作室,「換上了新門窗,安裝了暖氣片,給外牆加了保溫層。除此之外,她還建造了一個大閣樓,那是幾乎相當於半個住房大的二樓。」
這是一位已然成功卻果斷放棄,只想擁有自己房間的女性藝術家,她很清楚自己能創作什麼,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由姆明一族改編的繪本《姆明和月光探險》插圖。(圖源:中信出版集團)
真正的獨立、安徒生獎
與故事的尾聲
雖然姆明的故事從洪水和彗星這樣的災難開始,姆明卻始終和家人還有夥伴一起面對。在《姆明谷的冬天》中,姆明第一次獨自面對陌生的世界,做到真正的獨立和擁有了明確的獨立自我。
《姆明谷的冬天》原版封面。
在故事中,姆明從冬眠中獨自醒來,獨自在令人驚異的寒冷中面對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姆明谷。
「姆明特羅爾一下子覺得害怕起來,在那道月光旁邊的黑暗中猛地站住。他覺得太孤單寂寞了。‘媽媽!醒醒!’姆明特羅爾叫道,‘整個世界都失蹤了!’」
走出姆明家的姆明遇到了新的夥伴,屬於冬天的哲學家小嘟滴。這個夥伴與姆明以往的夥伴不同。
「小嘟滴聳聳肩。‘一個人必須靠自己去發現一切,’她回答說,‘還得獨自戰勝困難。’」
《姆明谷的冬天》出版於1957年,創作於托芙被漫畫創作纏身的階段。她走入與以往生活截然不同的「成功」的世界,同時對一切分身乏術。故事中出現的小嘟滴,以托芙的終身伴侶圖蒂奇為原型,就像小嘟滴的出現讓姆明學會在冬天里生活同時保持自己的獨立性一樣,圖蒂奇也陪伴著托芙,讓她在名利的世界中,保持住了自己的自主性。
而姆明,也確實做到了,他度過了冬天,迎來了春天。不過成長的感覺和預想的並不一樣:
「他本以為春天會把他從一個充滿敵意的、奇怪的世界里解救出來,可春天實際上只是讓他繼續著那種新體驗,只是讓他繼續覺得自己已經克服了許多困難。」
下一本姆明故事《姆明爸爸海上冒險記》直到1965年才與讀者見面。這時,托芙已和圖蒂奇開辟了一塊屬於他們的礁石小島,在這個「隱私、偏遠、親密,沒有橋梁或圍欄的圓形整體」上生活。托芙徹底逃離了名利的世界,才能帶著信任重歸姆明谷。
《姆明爸爸海上冒險記》原版封面。
在《姆明爸爸海上探險記》的題獻頁,托芙寫道:「獻給所有的父親」,這正是一本紀念自己父親的書——揚松的父親法范在1958年去世。在這個故事中,姆明爸爸帶著全家人離開姆明谷,來到被大海環繞的礁石燈塔小島,一家人用各自的方式對抗大海中的孤獨。
1966年,托芙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一直為自己寫作的她終於意識到她的作品對兒童的價值。她的國際安徒生獎獲獎感言說:
「這項獎勵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重要,是因為我一直有點擔心,擔心自己能不能給孩子們最適合他們的故事。我擔心我是在欺騙我的讀者,因為我其實是在對我自己講故事。現在我放心了,我要感謝評委會和理事會為我的寫作帶來了新的快樂。或許你們還給了我一把打開迷人的兒童世界的鑰匙,這個世界隨著我們變老而愈來愈離我們遠去。」
但獎項本身也會帶來壓力——寫作再也不是玩一玩的事情,而是和畫畫一樣重要的事業。
《姆明谷的夥伴們》原版封面。
1968年,托芙的姆明短篇故事集《姆明谷的夥伴們》出版,她對這一本的文學性傾註了心血。成稿後,她給朋友過目,來確認其價值。
「頭幾本作品我是懷著業餘愛好者無所顧忌的喜悅心情寫出來的,一到開始感到寫書與作畫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時,我就覺得越來越困難了。」
這一冊故事也確實極具文學性。作家的才華和心靈都閃耀著光彩。
1970年,托芙創作了《十一月的姆明谷》。這是最後一本姆明故事書——在書寫這一冊故事的時候,托芙的母親漢姆已患重病。
這一冊故事也是悲傷的:在十一月,不同的人來到姆明家,尋求安慰,卻驚訝地發現姆明一家不在家……他們在空蕩蕩的姆明谷等待那一家人回來,下意識地模仿著他們所渴望的生活。
《十一月的姆明谷》原版封面。
在這一冊故事中,出現了一個叫托夫勒的角色,他害羞、寡言、沒有存在感,極度想獲得姆明媽媽的安撫:每天晚上,他給自己講一個在姆明谷里發生的幸福家庭故事,哄自己睡覺。托芙喜愛托夫勒,她曾表明,托夫勒是面臨母親慢慢逝去的她自己——她也蜷縮在從沒有出過海的船中,一遍一遍地給自己講述幸福家庭的故事。
甚至,托夫勒也是她心中讀者的縮影:
「如果要求將我的故事交給某個特定的讀者,那大概會給頭腦很快發熱的人。這里我指的是那些對生命都難以適應的人,那些置身事外或者待在邊緣的人……害羞的人。」
在故事的尾聲,聚集到姆明谷的人們紛紛離去,只有托夫勒等到了最後。他看到了海上一艘小船上遙遠的燈光,覺得自己看到了姆明一家的影子,他奔跑著,去迎接姆明一家的歸來。故事在這里戛然而止——沒人知道姆明一家是否真的回來了。
在現實中,托芙沒有再提筆創作姆明故事。對她來說,母親去世了,姆明谷也就消失了。在結束姆明故事小說的創作後,56歲的托芙開始創作成人文學。她創作了與母親有關的《夏日書》,與父親有關的《雕刻家的女兒》等小說。在84歲時她編寫了人生最後一部著作《信息:1971-1997年短篇小說選集》。至此,她創作了70年。
托芙童話般的人生,不僅有創作的果敢與堅持,還有動手構建生活的行動力。1964年,揚松和圖蒂奇一起,選擇了一塊無水無電的礁石小島,從頭開始建造木屋。那時她已經解除了漫畫合約,厭倦了姆明。
逃離已有生活的心情被托芙寫在了《姆明爸爸海上冒險記》的開頭:「八月底的一個下午,姆明爸爸在他的花園里走來走去,有一種失落感。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因為要做的事情不是都已經做好,就是有人在做。」托芙需要遠離商業上的成功帶來的喧囂與迷茫,重新建造自己作為藝術家的生活。
托芙·揚松的克勞夫哈魯。
托芙的克勞夫哈魯(Klovharun)是芬蘭海灣的一座面積約為6000平方米的礁石小島。它與世隔絕、自由、孤獨、大風呼嘯、一片荒蕪,甚至沒有足夠的土壤讓樹木生長。
但托芙很興奮,就像在《姆明爸爸的海上冒險》中姆明爸爸的感嘆一樣:「這里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想想吧,花一生時間把這個島變得十全十美,像個奇跡!」
小島很難獲得建築許可,但依據當時的法律,已經建成的建築不能被拆除。在弟弟拉斯的幫助下,托芙的小木屋在1965年完工。它只有一個房間和四個方向的窗戶,「一個人如果喜歡大浪,這正是一個合適居住的地方。坐在碎浪中間,看山一樣高的巨浪來去,聽大海在屋頂轟隆隆響。」(《姆明爸爸海上冒險記》)
每年五月,托芙和圖蒂奇來到島上,度過夏天和秋天,在十月初回到陸地。島嶼的生活需要許多勞作來維持,他們出海捕魚、砍柴生火、用油燈照明、收集雨水或從陸地上運來淡水。飲食也十分簡單,硬麵包、奶酪、新鮮的魚,還有一些罐頭。
托芙和圖蒂奇擁有各自的書桌,兩位藝術家每天規律地創作。托芙寫作、畫畫,有時回復全世界的讀者給她的信件——托芙每年手寫回復近2000封信件。圖蒂奇用8mm攝影機拍攝影像、畫畫、雕刻。他們有時候也會合作創作。這樣的生活持續了近三十年,直到某天,大海的風暴不再讓揚松興奮,而是產生了恐懼。
「最後一個夏季,發生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我開始對海產生恐懼。大浪不再意味著冒險的機遇,而是純粹的恐懼,並且我為小船擔驚受怕……那恐懼給人的感覺就像受了欺騙——受了我自己的欺騙。」
1992年,托芙離開了小島,回到陸地生活,再也沒回去,就像她離開姆明谷一樣。不論外界如何,永遠堅持自己想要的,並果決地捨棄,這當然是一種勇氣。
姆明谷系列故事已有中文版,由童書品牌99讀書人引進。姆明谷又譯作姆咪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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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插圖的資料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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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tovejansso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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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moomi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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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moomin.com/
撰文/Ricky
編輯/申嬋
校對/柳寶慶